老坎磐头

所谓“磐头”者,是钱塘江上独有的,位于上泗地区双浦镇沿江一带的坚不可摧的水利工程,也是母亲河上一道不可忽略的文化风景。

百度词条上关于磐头是这样说的:“磐”,巨石也,“磐头”即筑放在钱塘江大堤外,用巨石砌筑伸向江中一座座类似于“堤坝”的石坎,用以避免或减弱洪水对大堤的冲击,避免大堤坍塌,磐头一般指的是钱塘江双浦一带的“磐头”,在防御钱塘江潮水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双浦古地名曰渔浦。《吴郡记》富春东三十里有渔浦。《咸淳临安志》渔浦潭晏公《舆地记》在县西南。《嘉泰会嵇志》渔浦在在萧山之西三十里,《姚靖西湖志》定山下有浮屿,潭深聚鱼对岸为渔浦。旧时双浦是打渔人出没的渔浦,也是水波浩淼的泾湖的一部分。此处位于浙江下游,处三江,浦阳江,富春江,钱塘江汇流之地,来自上游的泥沙到此慢慢沉淀堆积,经过千百年的时间,沙涨水退,泾湖渐渐淤积成了广阔的沙洲,先民们用勤劳的双手开荒拓土,围塘筑坝,慢慢将此地变成良田阡陌。

一方面是先民辛勤构建生活的家园,另一方面是桀骜不驯的大潮和泛滥的洪水时时准备收复失去的领地。据史料记载,到清代同治年以前,上泗地区仍然年年有水患,这不奇怪,南方的雨下个十天半月,就会引发山水暴涨、一旦超过危险的水位,某处脆弱的土塘霎间被冲坍,滔滔洪水张开汹涌的大口,良田、村舍顿时没入汪洋,“涛屋浪山、百姓为鱼鳖”,是艰辛和凄苦的民生的真实写照。

上泗先贤张道著有《定山小识》,他写有一首《春夏之际江口修筑南塘》,“江村之南江连天,村夫日种江边田;江高沙亘水争道,涨时直过桑麻巅;平地鱼龙出入路,岁攫稻粱入海去;城中官府瘿且聋,但促胥奴督租赋;父老奔走议各张,岂容量水输官粮;五行尅制有古法,捧泥捍水需波塘。”真实地描述了上泗地区面临的严重水患、不作为的官府以及无奈的百姓自发修筑南塘的往事。

一百多年的晚清,泗乡大地出了一个名叫张预(字子虞,号腹卢)的人物,本地人亲切地称他“阿吉”。阿吉就是张道先生的儿子。话说阿吉十岁那年,目睹暴涨的洪水冲破堤塘,冲毁家园良田,看到人们无家可归的惨景,心痛之极,小小年纪的他立下了坚定的誓言:我长大了一定要制服洪水,再不让水灾肆虐百姓。天资聪颖的他发愤读书,二十岁那年中了进士,外放湖南督学。因思念故乡人深受水患之苦,阿吉先生暂告回乡,他走遍江塘,勘察地形水文,参考水利文献,苦心研究,集思广益,终于创造出“磐头护塘治水法”。磐头就是张预与骆姓诸人发起筹资并带领乡亲们在南塘江潮顶冲紧要之处手抬肩挑,堆掷磐石,历时经年所建。

抗击浪潮的磐头在我看来就是浮在江水上的壮丽的丰碑,深沉地纪念百年前一个热爱故乡的赤子。阿吉先生治水的功绩福泽后世,令人感佩。

双浦沿江岸一带有十个磐头,周浦、袁浦各有五个,如社井磐头,枣园磐头,马家桥磐头,骆家埭磐头,白鸟磐头,龙池磐头,吴家磐头,打鸟陈磐头,东江嘴磐头等。十个磐头一条心,十个兄弟,十支兵马,忠诚地守卫在钱江大潮经行的路上。潮水汹汹,冲过一关要损耗过一关的力气,过一关,要小一小,过了一关又一关,其危害力大为减损。而每到雨季,来自上游的浑浊的洪水奔腾而下的时候,原来的兵马后队变成了兵马前队,仍然是发起坚强阻击的十道防线。同样的,横冲直撞的洪水因得到有效的阻遏而放缓。几百年来,低调的磐头历经大潮和洪水的冲击,巍然不动,堪称传奇。十个石头勇士,齐心协力保护着沿江大塘,而沿江大塘又保护着上泗地区的村村落落的平安。

老坎磐头像旧时光的一根手指指着塘下的千亩良田,指着塘下的小叔房村。指尖触及的那片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地方叫老坎啷。老坎磐头对面是长安沙,从前是一个寂静的沙洲,小叔房人称为小沙啷。老坎磐头西面有新浦沿磐头,东面是轮渡往来的吴家磐头。磐头与磐头之间相隔不过两三里。两三里,磐头与磐头隔水相望;两三里,也就是村庄与村庄之间的距离。

老坎磐头与吴家磐头接近中心点的地方,从前有个野渡,上世纪七十年代抛下大量石方,筑起一个新的村渡,叫友谊渡(六十年代成立如火如荼的公社期间,小叔房村曾改名友谊村,卫星浦上还建有一座友谊桥),方便村里人去对面的小沙啷种田割麦。友谊渡在90年代末,由袁浦中学创始人,时任西湖区区长陈周耀筹资修建的南北大塘工程完成后废弃,这是后话。友谊渡正对面的渡口,也是过去老坎磐头的木渡船斜渡靠岸的地方。我记得,友谊渡刚开始还用摇橹的木渡船,不久就改用用买来的大渔船改建的使用柴油机的大木船了。

从水车似斜斜架入水中的友谊渡爬升到高耸的南塘上,从尘土飞扬的南塘上又低援下去的一条沿着七号浦绵延伸展的土路是贯穿小叔房村的唯一的大路。

园田化之后,星散在农田中的小叔房的人家统一搬到了新挖的七号浦两岸。小叔房大路从村南的老坎啷一直通到村北的小龙头啷,七号浦的尽处连着卫星浦,沿浦而行的土路跟着小浦走过大浦,出村以后一直通到北塘。小叔房路西北处有一个白茅湖。白茅湖边有池塘星罗棋布的渔政站,更有创建于年的袁浦中学,也就是我度过难忘的少年时光的母校,这里曾是部分六零后七零后人引为神圣的文化摇篮。

南北向的小叔房路从南塘通到北塘,又与两条东西向的大土路相遇。从南塘下去约一里地,从袁家浦老街来的一条两边都是水稻田的更宽阔的大土路与之相交,横穿过小叔房村中部,往吴家村方向去,一直通到鸟喙似啜饮三江口的东江嘴。小叔房的中心位置在这条路上,这里也是小叔房村名副其实的心脏。靠路右边建有村委,学校、小店,我读书的时候,还有一个小小的挂面厂。我童年时看的露天电影,大部分在村委前的空地上看的,傍晚时候,临东面池塘架起两根毛竹竿。长竹竿上架起四四方方的幕布。值得一提的是,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就从这条路上慢悠悠从镇上骑来。

再往北一里地还有一条大路。从袁浦街北面一头的黄沙桥来,路两边种了水杉树。从黄沙桥往西是进城的坑坑洼洼的破公路,早先通一部公交车18路。往东过小叔房一直通往袁浦渡。袁浦人过渡到对岸萧山闻堰,可由闻堰坐车转道入城。袁浦渡和老坎磐头斜斜相对,一个南塘西,一个在北塘东,彼此相距并不远。相传袁浦渡对岸的闻堰码头是当年阿吉先生买下的,泗乡人袁浦人可理直气壮地过江去做买卖。我小的时候,袁家浦老街上还没有几个店。我印象深的有位于南头的杀猪场,靠近袁浦中心小学的一个队伍总是排很长的肉店,几家小杂货店,一家理发店,邮局等,而一江之隔的闻堰已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大集市,农民需要的商品应有尽有。

我家老房子就建在从袁家浦攀援过来的那支土路与小叔房路交接处再往东约米处的大路的路南。是三间白墙黑瓦二层的砖瓦房。东北一间是厨房,有大土灶。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卧房,东面是外公外婆的卧房,西面是我父母的卧房。堂前有大谷廪。堂屋东有一架木梯斜斜通往二楼,二楼铺有木板,是两个舅舅的房间。二楼有木窗,木窗下是檐瓦,可搁晒腌菜的小竹匾。从二楼的小窗可看到有一个小池塘的瓜果飘香的大菜园,池西有棵浑身长刺的大香泡树。香泡树的白花极香,果极好吃。香泡树的浓荫遮住小半个池塘。池塘里养了给猪和鸡鸭吃的开紫花的水葫芦和细细的莩,池北有个淘米洗菜的桥埠,记得小时候为了摘一朵紫色的水葫芦花差点淹死。春天,菜园南面有个大狗洞的篱笆外就是生产队的蚕豆地,半人高的绿油油的蚕豆一垄垄一垄垄一直铺展到高耸的南塘脚下。

在我家老宅的西边,有二间草舍,住着两户陈姓的本家。善捕鱼,六七岁的时候,我曾与堂兄们从门前的江里捕到的一条大鲤鱼比身高。东边也有间草舍,住着一个养鸭子的瘸子。是吴家村人,勤劳,本分。从我家宅子的厨房门往北望,是一片开阔的稻田,稻田的东北面有“十六间头”,就是十六间连在一起的老房子。十六间头前有一口大池塘,往南有篱笆围着的大菜园。那时候我家附近瓦房不多,其余人家还都是草舍……

老宅前面高高耸立的南塘是先人经年累月用生了老茧的肩膀挑土挑出来的。一层层地加宽垒高,垒高的是风调雨顺的希望。土塘容易老,需要经常修补加固,需要不断添入新的意志和力量。前几年在寄伯家,听我从临安昌化嫁过来的寄母说起六几年挑塘路的事情。红旗飘飘,锣鼓喧天,那时候各村各生产队都行动起来,男男女女都去挑。各村各生产队相互间开始了如火如荼的劳动竞赛。六十年代后期是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我的寄母当时是二个孩子的母亲,又要管内,又要管外。她回忆说:昨(每)日吃粥。话是粥,没有几颗米呴!一个女宁(人)一顿要吃廿来碗粥汤,罪过相,裤带都幇断好几光(根)……

记忆中,磐头护持的母塘之外,在风平浪静的老坎磐头与吴家磐头之间,还有连片的小围塘。母塘五六十米外有种满了一人抱的枫杨树的八字形的子塘,比母塘略低,顶上是细细的羊肠路。这条路是我们钓青蛙和挖毛蜞,钓虾的必经之路。羊肠路内侧的斜坡上种有蔬菜,漏斗形的围塘底部是平坦的农田,还有池塘。

农民在相对低洼的田种水稻,种油菜,种甘蔗。不过在围塘里种东西还是要冒风险的。遇到洪水大的年份,容易被淹掉。遇到特大洪水的时候,不光是子塘,母塘也会有危险,我记得我家搬到七号浦边的第二年梅雨季,大雨接连下了几天几夜。有一天半夜里,有人在村路上敲棒锣,然后是哐哐哐的急促的敲门声,此起彼落的喊人声。家里的男人纷纷出门去护江堤。那一次洪水有惊无险,江塘没塌,但听说对岸的小沙岛有一处决口,淹了大片油菜,第三天去看江,真是天地之间,一片浑水茫茫。

小叔房所在的这一片地方在上泗的东南角,叫做钱塘沙,原来是泾湖老龙的府邸。小时候,我的外公曾给我讲过魏征梦斩金鄂老龙的故事,金鄂老龙被斩之后,泾湖的底升起来,就浮出了美丽的钱塘沙,老辈人说:钱塘沙下面有木排托着,不会陆沉,这里原是上天赐下的一片福地。

我记事起听大人说过很多沙头的名字,比如老沙、新沙、黄沙、紫沙,鲤鱼沙、麻雕沙、龙王沙、麦岭沙、笠帽沙、河塘沙、大刀沙、铜钱沙、长安沙,元宝沙。钱塘沙由很多的沙头构成,很多的沙头成了密集的村落良田。一些还浮在江中的沙岛,尽管交通不便,也都开辟成了田园。和小叔房村联系紧密的有长安沙,元宝沙,大刀沙,河塘沙,小叔房人的祖先曾在那里留下了田产,我童年时,前辈人还坐船过去耕作,但后来,有些遥远一点的田已经被卖了……

我八十四岁的堂舅原先和我外公都住在钱塘沙,外公姓陈,他一族曾是地方的大姓,陈姓一族人一支留在吴家村,一支在新浦沿,还有一支去了离九溪大潮很近的珊瑚沙。六十年代中,响应政府号召,现在我的堂外公一家以及二姑婆一家迁到新涨起来珊瑚沙。堂舅说,当年珊瑚沙地大人稀,你外公嫡亲的族人都迁过去了,但你外公不肯迁过去,因为祖上留下了一些家业,有十几亩田,还有一片竹园。近二十年,珊瑚沙搞地产开发,土地征用完了,堂舅说,日脚比呐哈里(你们那里))要好过。家里分了三套房子,每年每人还有好几万的分红,只要身体好,享福呔!

除了陆续涨起来已成良田的这些沙,那些沙,江里还有一些沙头,平时在水面以下,到了旱季就被热辣的阳光掀起了盖头。这些沙头,从前是行船人过夜的泊舟之地,也是黄蚬儿和鱼鸟虾蟹的乐园,九十年代初,随着城市化浪潮的狂歌猛进,袁浦采砂业应时蜂拥而起,采砂以及相关的产业在九十年代后确实富裕了很大一部分双浦人。钱塘江产的粗细均匀的沙子,卖到杭州和上海两地,供不应求。挖沙的工具开始由简陋的沙耙挖,后来变成吸沙泵吸,运上岸开始用肩挑,后来用滚动的铁龙。疯狂挖沙的年代,江上的沙头都没了,有段时间,甚至连大塘也因岸边的沙子被吸空而断裂沉陷。钱塘江的沙子几乎被挖沙船挖光了,沙岸生态受到了严重破坏,江边看不见碧绿的草滩,加上来自上游的造纸厂的污染,江水不复清澈,也有人在江边用药药鱼虾,江中的鱼虾也一年年少了。

最大的损失却是美。伴随记忆中的那些朦胧,空灵、秀丽的沙头的消失,是雁落平沙和移舟泊烟渚的唐诗意境的消失,这些象形的沙头纷纷消失,带走了很多乡土的诗意。成为一代人记忆里空缺的部分。古人诗句中描述的那种秋水平沙的景象毕竟随江水流去了。

老坎磐头对面就是老底子洪水经常光顾的小沙啷。人们叫它长安沙。整个岛分成三片,东片划给吴家,中片划给小叔房,西片划给新龙社。我也曾去小沙啷种过田,印象中那田是瘠薄的,秧插下去,表面有浅浅的稀泥,插到底就是沙子。记得分田到户的82年,早稻田收割时,田埂上田垄中密布着小泥洞,洞里洞外爬满了眼睛滴溜溜转动的小螃蟹。后来,随着农药化肥的逐步使用,满田螃蟹的景象就看不到了。

几年前的早春,我和我母亲去小沙啷挖荠菜,吴家和小叔房这两片基本不种田了。到处是鱼塘,甲鱼塘,珍珠蚬养殖塘,还有养猪场,农庄。我家荒废的承包田里种了油菜,有对老夫妻趁着天好来上油菜泥,说是退休来开荒,种点油菜榨油吃。我们也不好意思说这田是我家的。这些年,连小叔房屋角根的田也没人种了,屋角根的田有人养鱼,养虾,有人做苗圃。路边的田被人占了,做乱糟糟的废品堆场,办有烟尘和噪声的小工厂。

平安沙是一个很大的沙岛。从西到东少说总有五六里,宽阔的富春江在此静静分流。一股贴着小沙岛南流过石门渡、许贤村,流经闻堰小砾山揽入浦阳江,另一半流过小叔房和吴家村往东流,两股分流在月牙形的东江嘴河口处重新会合,转向西北流成波澜壮阔的之江。

从老坎磐头望平安沙,岸边有一条阳光映射的水线,夏季水浅的时候有大批白鹭聚集在滩头,水线上方可以看到一片护堤水杉,春天嫩绿,夏天翠绿,秋天火红,冬天是赭色的有些稀落的。那些水杉已有几十年的树龄,高大粗壮,高低不一的杉树尖沿着江岸起起伏伏,好像一片连绵的悠扬的旋律。秀丽挺拔的水杉常年投在如镜的江水里,水杉后面映着远处朦胧的青山。有时候,江面上偶尔飞过一只低飞的白鹭,那就是一幅气韵生动的青绿山水。荒废的渡口,就藏在某个稀落的水杉的缺口处。

平安沙对面的青山,在细雨绵绵的春天总是一个朦胧的秀影。与烟雨迷蒙的田,农人的蓑衣,吃草的耕牛共同构成一幅淡墨勾勒的田园画卷。天晴的时候,这些青山会浮现在我家菜园用竹竿搭起的豆架上。到现在我也不知那些山的名字,姑且称他们为南山。人到中年,南山近了。但你的南山不过是别人居于其间吃喝拉撒的一片地罢了。南山的人的“南山”更在遥远的南边。因了距离的关系,所以成了向往的南山。我不知道别人看见山是什么感受,但山对于我一直是稀奇的,因为自己生活在平地的缘故。山对于我是一种庄严和安然的存在,山在那里就是一个超然出尘的象征:比菜畦高的是篱笆/比篱笆高的是豆架/比豆架高的是南山……。南山的雪,南山的雾,南山的云,南山的秀影,深深浅浅,一直在心头。

但南山终究不是“南山”,因为那里有一座常年开采的石矿。不知哪年那月起,每天一到中午,就响起轰隆隆的石炮。南山的石炮一堵成为给农人报时的钟表,石炮声一响,就是生产队社员散工回家吃饭的时间。看似岁月静好的青山常常发生炸裂,轰隆隆明明是它喊疼的声音,日积月累,但只是在中年之后才看见,那一座山触目惊心的伤疤。

南山究竟不是悠然可见的“南山”,而江水一直是无语流去的江水。

老坎磐头是十个磐头中最长也似乎是最孤独的磐头之一,从江塘探入江水有百多米远。比较起来建于江面狭窄处的吴家渡要短得多。立在老坎磐头上,向西可以看到吴家渡的大渡轮载运红尘来来去去,目光越过吴家渡,可以看到萧山那岸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往西看,可以看到尚未分流的秀丽的富春江、西南角的青山以及靠近双浦这边临江的那一排漂亮的民房。

从荒废的友谊渡的方向看老坎磐头,可以看到它静卧在水中的灰蒙蒙的石坎。像一只长长的独木舟,舟舷上每隔一段有一支香樟树的绿桨。舟头上有突起的房子。又像是小叔房这面琵琶的细长的头颈的部分。那些树就是它的发髻它的弦轴。在黄昏的静谧中,清冷冷的老坎磐头横在一片金色的光波里,弹奏着无人倾听的乐曲。那是高山流水,那是渔舟唱晚,那是春江花月夜,但是再没有炊烟和鸡鸣犬吠伴奏。

磐头的南头有个打水机埠,机埠南面是一间属于江管局的平房,黑色的铁门终年敞开,院子里堆了一些生锈的大铁管。三十多年前是有人住的,村里有个叫阿华鞑子的人管机埠时就住在这里,农忙时节,老坎磐头的机埠要负责整个村千亩农田的灌溉。阿华鞑子既管机埠,也是村里的水保员。阿华鞑子以后管机埠的人水保员是李法泉,友谊渡开渡船的船老大,友谊渡废弃后,村里让他负责这里的工作。记得小时候,未造小房子之前,那地方原是一片荒凉的茅草地,茂密的茅草丛中有一个水泥浇筑的无名烈士的坟,风吹坟上的茅草,飒飒地响。不知道后来那烈士的坟迁去哪里?

老坎磐头一带,从前也是个埋人的地。小时候,我曾在磐头边的泥土沟渠里看到很多人骨。淌水的沟渠里,清澈透明的渠底散落着一些头盖骨,腿骨,使这一腔灌溉水田的水透出凛凛的寒意。我不知道,这些枯骨和茅草里的烈士的坟有没有关系,因为早先有日本人打到这里。这些枯骨或许和日本人的屠戮有关系。听我一个堂叔说日本人打进上泗的时候,实行烧光,杀光,和抢光政策,把钱塘沙的古建筑。老房子和草房通通烧毁。一支十几人的日本小分队在吴家磐头建了碉堡,与小沙岛的国军隔江对峙。日本人在沿江一带围起竹篱笆,不准人下江捕鱼,江上也不准行船。有人在芦苇荡里摸鱼,结果被碉堡里的日本兵发现,一枪打死。有一次,巡逻的日本兵遭到了本地便衣军的伏击,引起恼羞成怒的日本人的残酷报复,临近的几个村的村民都遭了屠杀。

这些骨头更大的可能是平坟平出来的,园田化期间,塘里塘外很多坟都被平掉了,平坟种田,有主的人家将亲人的尸骨找地方落地为安,许多无主的尸骨就曝露在路边田边,无人收拾。小时候我听住在老坎啷的同学说塘路上夜里有追人的鬼火,夜里就不敢上塘路,等读了中学上了化学课才知道,鬼火只是骨中燃点低的的磷的自燃的现象罢了。

老坎磐头水管局的房子的西侧还有一间小房子。有一对外来的渔民夫妻住在那里,他们在磐头西侧开辟了一片狭长的菜地,还在小房子外围了一个鸭舍。沿着鸭舍边的小路下去,可以看见那女人种的几棵桃树,再下去,就是一片遍布乱石的滩,有一些木头小渔船停在磐头下的浅湾里,微风细浪,除了风,就是船吻浪的声音。顺着裸露的石滩可以由西到东绕回机埠这一边。这里一年四季有很多钓鱼者。

去年初再去时,违章搭建的小房子已推成一片瓦砾,瓦砾中的水缸里可见一缸春水。春天,桃花开了,油菜花开了,野蜂嗡嗡,但相依为命的渔民夫妇已离开这里,去了别处。

老坎渡

渡口切入水中

村庄的昼与夜

无声地滑入流水

横渡船咕嘎咕嘎地摇远了

黎明挑着一担雾

走下鸡声悠远的江塘

渡船搁浅了

船老大把软软的木跳板

放入透明的江底

船上的人一个个卷起裤脚

从木跳板上走入沁凉的江水

江水枯了

一个赤膊老汉

从南岸挑稻草过来

水洼——清盈盈

纯净净的小酒窝——水洼

北方来的新兵

在船渡旁学游泳

一个脸盆大的冠蚌

他欢欢喜喜地捧回来

吴家磐头出蛟了

念佛班的老太婆

在磐头上摆开桌席

念了三天好事佛

村里的破脚骨

独自游过灰茫茫的江心

上岸擦身的人

看他露出水面的头

已是一个芝麻大的黑点

黄昏,等渡的人

像一截起毛的线头

一粒星星像一个豁亮的针眼

老坎渡像旧衣褂上一粒灰暗的纽扣

老坎渡像一只搁浅在时光里的鞋子

江水越浅,江月越冷

鞋帮上的芦花越白,越轻

——《乡村书》选

老坎磐头原是一个老渡。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还有印象:早年摇横渡船的人有两个,绰号老和尚和小和尚。两人你一天我一天的轮换。那船是可容一二十人的木船,船行靠船尾的一支木橹摇。唉乃一声山水绿。乘客有以袁家浦人和本村的人居多。除了去元宝沙,长安沙种田的人,还有住小沙岛南的富阳渔山大队的人和少数借道去富阳、桐庐的人,那时候没有汽车,水路是相对便捷的出行方式。

到我小时候,摇船的人是老坎啷人袁长法,现在他已经七十几岁了。他家就住在渡口不远。还有一个是七队的阿浩伯。摆渡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天蒙蒙亮就出门,天墨墨黑才回家。比如早上过渡去干活的人到了晚上就陆续陆续地回来,你要记得谁过去以后还没有返回,说好要返回的人无论多晚也只能等。那时还没有通讯,有时候半夜三更对岸的人有急事要过渡来,就只有扯着嗓子叫喊:长法,渡船摇过来,把这岸还在睡梦中的大人孩子都叫醒。

农事不断,坐船的人一年到头不断,赶早赶晚。四季轮转,要耕田了,船上就是一个穿着蓑衣的耕田佬,一副粘满泥土的犁耙,和一头健壮的耕牛,要插秧了,船上就是挑着秧担去插秧的男男女女;要割稻了,满船就是镰刀,箩筐扁担和打谷桶;上油菜泥了,对岸走来戴月荷锄归。

有坐船嫁到钱塘沙来的姑娘,一条喜船顺风顺水,咕嘎声格外悦耳。清清的水映出新娘和她的小姐妹欢笑的容颜。

有魂归故里去的人,闭着眼平躺舱底,一条哀船摇向对岸青山,橹不住的摇头,橹声嘶哑,好像叹息。

从老坎磐头摇到往东斜过去一里地的对岸渡口,顺风顺水,大概要摇二十几分钟。遇到风浪,就不够。

我是坐过老坎磐头的渡船的,知道橹摇动起来,船身会轻轻地摇晃。知道坐在船帮上的人,有时候会被调皮的浪打湿屁股。知道船搁浅的时候那软软的跳板如何伸到清凉的江水里,下跳板的人如何一个个高卷裤腿,举高东西涉过浅水走向岸边。从前的江水是极干净,可以看见水下金黄的沙中趴着很多花斑小鱼,人走过,被惊动的小鱼就游开几步,又趴在一个浅浅的沙窝中。

常常是夜幕低垂,万籁倶寂的时候,摆渡的人摆完最后一渡回来,把船系在渡头的木桩上,然后就肩上那支粗重的乌黑的木橹从磐头东面临水的斜坡低处大步走上来。他每向上走一步,磐头就往下降少许,他走得越高,磐头就越显低。磐头就从暗沉沉的天穹低下来,低下来。当他的头露出来的时候,再往上走一步,那粗重的乌黑的老坎磐头就刚好沉沉地压上他宽阔的肩头,就是那支年代久远的泛着乌光的橹。船老大肩着一支乌黑的老坎磐头走上高耸的南塘,他的右侧,是围塘里黄灿灿的稻田,黄灿灿的稻子上方挺立着大枫杨树的围塘的小路,从大树间隔的空处,斜对岸的鱼政站方向飘起几缕浓浓淡淡的炊烟。炊烟的后面是渐将融入暮色的山影。而在江塘左前下坡的地方,有一棵歪脖柳树,标志树下是老坎人家高高低低的屋顶。此时寂静的南塘上还应有一只卷尾巴黄狗,在塘路边煞有其事东嗅西闻,找个茂盛的草丛,抬腿撒尿;风吹动了它背上的长毛。还应有格穿花格子衣服的小姑娘,立在坑洼不平的江塘上望着老坎渡的方向。万籁无声,背橹而归的摆渡人,他的背影已消失在灰茫茫的暮色里,只有那支泛着微光的乌黑的木橹,透露出摆渡人还在人间行走的消息。

在我失去故乡的灵魂将要迷失在浓浓的暮霭里的时候,背着木橹的摆渡人,已经走进塘下的一户人家。在那户不大但整洁的人家,桌床上已经摆好了三五只过饭的碗头,清蒸鲫鱼,葫芦蒸腌菜啦,饭捂茄子啦,霉干菜捂肉啦,若是夏天,还有一大盆酸津津的干菜老菩头汤,大碗的饭已经盛好,还是热的,竹筷子摆在饭碗边,像两支一样长短的撑船的竹篙,只等这个身板结实的男人坐下来,卸下疲惫,把身体的船只撑入一桌饭菜香。大人不到家,全家不动筷,或许就是从前一户幸福的乡村人家雷打不动的规矩吧。

也有渡船用不着的时候,那应该是七八月份,总有几天,江水干的底朝天。我亲眼见过一个老农民挑着晒干的稻草从江床上走过来,江床最低的地方会有一些很大的浅水潭,那是一些装满阳光的酒窝。

上个世纪初,老坎磐头还是从南星桥浙江第一码头出发的临浦班,周浦班,桐庐班等客轮停靠的码头。最早的船凌晨三点从南星桥出发,开过六和塔,开过九溪,往南,绕过东江嘴,在十个磐头间一路停靠。听在磐头烧酒的国能说:老坎磐头停靠大船的遗址在江管所房子下面,有一处供人上下的水泥驳岸。我小时候也坐过临浦班,到外婆的娘家去。那大轮船的汽笛是极难忘的,响亮、悠长。少年人在白雾茫茫的冬天黎明听船声,耕犁江浪的轮船的汽笛声似乎带着倦乏,带着苦涩和忧伤,如醉汉的梦语声,如喊魂的声音,慢慢徐徐……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小叔房去城里,后来,客轮停开了,这声音,一直还存贮在记忆里。

说起来,从前钱塘江的航运业是很发达的。早年钱塘江上有载客的客轮,有载物资的货轮,也有长长的拖轮队。江上最多的是本地各村繁忙运沙的船只。恰逢改革开放的八九十年代最为鼎盛。后来随着公路物流的兴起和发达,以及挖沙业的终止,船运业就渐渐衰落。一同衰落的还有江上那些繁华的码头,依托码头形成的兴旺的人声鼎沸的集市。航运的时代已经过去,但青山绿水间退出了载人的客轮,退出了运货的船只,退出了慢慢行进的拖轮,就失去一道如诗的风景。

退出历史舞台的码头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退出历史舞台的村渡已经长满荒草,退出历史舞台的锈迹斑斑的驳船只能面对被拆解成废铁的命运,也有一些,被放逐在荒草滩上静静腐烂。老坎磐头东侧大塘下就搁浅了一艘上百吨的大铁船,磐头西面围塘的西角浅湾里也有两条。深秋时节,风过林梢,枯黄的树叶就纷纷扬扬落满了机舱舱顶。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搁浅的船再没有下水,船舱里覆满灰尘的航行日志再没有更新,船身上斑驳的铁锈就是它们历尽沧桑的语言。

慢的事物消逝,伴随慢的生活方式消失,不再有慢的行程,无所用心的凝视……

那时候我最喜欢看拖轮队,百脚蜈蚣一样在水上行走的拖轮,一船衔一船,一节一节,长如一列火车。船队通过时,平安沙一侧江岸的水杉全都精神抖擞地挺直身子,一棵一棵地行起注目礼。十分卖力而兴高采烈的马达声随风扩散,宁静的空气开始震荡,伴随着哗哗的涌浪。

轮拖的最前面是力大无穷的青色小铁拖轮,一路拖着梦想的时代昂首阔步地前进,一路披荆斩棘,在水上劈波斩浪。船头上装缀着一排勋章似的黑色轮胎,高起的船房上面插着一面飘扬的小红旗。船身上用醒目的白漆漆着船牌号。拖船后面拖挂着无动力的大木船,少则十几条,多则三四十条,最后一条的船尾通常还系有一两条小船。空载的时候飞快地向前滑行。满载的船吃水很深,浪大一点,就打到了船舷上。印象里,每条船上都有一个水手,有人沿着窄窄的船舷走一圈,有人立在船舷上不停地抽出舱底的水。有人把一只吊桶抛进江里打水,提上甲板先喝一口,然后冲洗甲板。前船的人与后船的人在大声喊话,一船一船的传话。船上有人抽烟,有人蹲着吃饭。夏天的时候,船上的男人几乎都赤膊,头发乱蓬蓬,皮肤黝黑。下雨了,有两人在船舷上盖篷布。一只水鸟掠过拖轮的红旗,大潮将来,靠长安沙一侧的船队静静停泊着迎候潮水……

驶过磐头的轮拖拖着一船船的旧时光徐缓地远去了。夕阳照轮拖,吃水很深的轮拖慢慢驶入苍茫暮色。夕阳照轮拖,最后的轮拖远去了,在水面上湮没了它的行迹。

某个浓雾的早晨,一队长长的拖轮驶过老坎磐头,那带头的拖轮,发出嘹亮的汽笛,振奋了瞌睡的村庄,又拖着懵懂少年清澈的眼光徐徐远去。

老坎磐头现在还是一个渔民码头,经常可以看到一条小的机动渔船在磐头附近捕鱼。平时这条小船就停靠在打水机埠边的亲水台阶下,而在磐头西侧的浅湾,大大小小的小渔船总有七八条。江管局的房子是捕鱼人堆放渔具和补网晒网的地方。早几年,一对渔民夫妻在磐头西侧造了一间小房子安家落户。通常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有两个男人在小屋门口穿蚯蚓,蚯蚓有满满一脸盆,穿好了,晚上去放滚钓。年三月中,有一天我去看磐头围塘看油菜花,发现机埠旁靠水渠一侧的路面上,两个叼着香烟的抲鱼佬在修船,两人面对面坐在船肚子里,手里各拿着一把凿子在清理船缝里的烂麻筋,两把凿子想到一起时就同时在船板缝中抠刮一下,然后就停一会,说些家长里短,有一下没一下,是很亲密、很默契的凿子兄弟,一起出工不出活的把美美的时光浪费掉。下一回去,看到那船已架在磐头中部一间废弃的牛棚里。船缝处已上了乌黑的桐油。那桐油的气味也是很好闻的。印象深的还有一次,是年过春节后,我到磐头散步,在机埠下停小船的地方发现沙滩上插着两支高香,是准备开渔的那位渔民对江神的祭献,祈望新年多一些渔获,捕鱼时顺顺当当。

有一回和住在磐头上的老渔夫聊天,问他鱼有没有的抲。他说:格两日鱼没得抲,大潮来过么好去抲抲看!江(gang)里已经没鱼嗒!格毛抲鱼,要到到四堡,七堡哈里去。有时光柴油费也不够,运气好么,抓点收入,混混日脚呴!虽然抲鱼旳日脚不太好,但抲惯了鱼,其它事情也不会做,也学不会了,只好抲鱼。听他这么说,觉得修渔船人的那种悠闲也是令人愁的。

我小时候江里的鱼虾是很多很多的。比如我们在磐头的石坎缝里用饭粒钓虾,半天钓几十只大虾是很容易的。比如当年当兵复员回来进学校的葛广兴老师,他的小兄弟要办结婚酒,结婚正日那天他赶早去吴家磐头钓回来办十二桌酒的十二条脊花鲈。钓钓一条,钓钓一条……。比如有经验的抲鱼佬划着小船出去撒网,看到鱼冒星泡的地方把网撒下去,往往会网到一条大鱼。更不要说村里几十人的捕鱼队,有时候大纤网网下去可以捕五六百斤鱼,上千斤也是家常事,大鲤鱼产卵的时候,吴家渡口水域,一网网起两三千斤,也有幸运的捕鱼队一网网起六七百斤肉质细嫩的黄尾巴鱼。很多时候,鱼多得集市上卖不了,就抬着装鱼的箩筐到村里来卖。若是大鱼,一家人卖不动,就劈开来卖,东家一块,西家一块,有一点点霉的鲳鱼是半送半卖的。

那时江里有太多的鱼类:包头鱼、鲢鱼、鲤鱼、鳊鱼、鲻鱼,鲈鱼、鳜鱼、白条、黄尾巴、歩鱼,鳗鱼,汪刺鱼,鲶鱼,螺蛳青,猫须鱼,能叫得出名字的淡水鱼都有。生在江边,我还见过一种凶猛的鱼,嘴尖长,体型如梭,是清灰色带暗花纹的,袁浦人叫赶箭。鱼如其名,这种鱼游起来飞快如箭,在水里像一个导弹,能轻易把渔网钻破,还有一种不爱运动的船丁鱼,喜欢伏在江底的沙窝里,喜欢安静地趴在大船下,江边生的孩子常泅到船底下去摸,一摸一条,长短如船钉。孩提时江里还有一种稀罕的鱼,一指长,通体嫩白如玉,只有两只眼睛是黑的。它就是钱江银鱼。钱江银鱼据说只有东江咀的折弯口才有。这小小的鱼,营养价值高,经济价值也高,是江中珍品,由于过度捕捞,早已绝迹。和银鱼的命运差不多的是鳗鱼,九十年代初沿江人发疯似的捕捞鳗苗,导致江鳗几乎绝迹。

近年来,江里的鱼越来越少。生态恶化、过度捕捞引起鱼类资源枯竭。虽然渔政所每年投放很多鱼苗、蟹苗,但也禁不起非法以及过度的捕捞。前几年,在袁浦菜场,我就见到一脸盆一脸盆的小蟹,其实就是刚投放不久的蟹苗。还有,尽管说起来有渔政管理,但电瓶电鱼从来没有绝迹。抲鱼的人说:“鱼越来越少呔!没的抲呔!”那口气是很有些失落的。打鱼归来鱼满仓的日子早已远去。

钱塘江一度有江豚出没。有值夜的造船厂工人曾听到船厂外的江面有哗哗的异响,不同于潮水的声音。顺着声音,他看到一群露出脊背的大鱼,黑暗的背鳍犁起起很大的浪,那或许是江豚。我小时候,吴家村常有江里出蛟的传言,每次有人看见水面上不太平的时候,村里那些没牙的念佛老太太们就会聚集起来在磐头上念几日好事佛,祈求上苍保佑地方太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附近的中村部队常带新兵到钱塘江边进行游泳训练。地点就在吴家渡,老坎磐头,和新浦沿磐头之间。那些教官和新兵就住在附近村民的家中。记得我有一年夏天,有一个连长带五六个兵住到我家七号浦东的新房。晚上就睡在一楼的地铺。那些不会游泳的新兵蛋子,不出一星期,在喝了大量的江水之后,就学会游泳了。我至今记得一个刚学会游泳的新兵,双手抱着一只脸盆大的老鸡冠蚬(珍珠蚌)笑容满面的进门的情景。那时候江里的蚬也极多。大的有鸡冠蚬,老蚌蚬,小的有燕子蚬、黄蚬。大的鸡冠蚬,在水底会露出如薄薄的刀片一样的顶冠,人踩到之后,需要潜水下去去摸。相对来说个头小的黄蚬更好摸,手够不到的时候可以用脚趾头夹起来。一夹一个,一夹一个。黄蚬是很好做的菜,只要在滚水中汆一头,马上就起锅,时间长就老了,蚬肉容易缩。汆熟的黄蚬可以用酱油蘸了吃,也有盐水白煮的,最好吃的是用雪菜汆,雪菜的鲜吊出了黄蚬的鲜,那白白的肥美的蚬肉和鲜美的蚬菜汤真叫人难忘。

老坎磐头是父亲游过泳的地方。

父亲生在绍兴,是山村人家的苦孩子,十几岁就肩一支大毛竹随大人去去十几里外的集市上卖毛竹。十六岁离家到长兴煤矿挑煤,二十岁左右招工到杭州,在拱宸桥下运河边的红雷丝织厂工作。三十岁招赘到我外公家做女婿。父亲浓眉大眼、身形魁梧,大字不识,年轻时曾练过拳脚功夫。“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父亲在宝石山中挖防空洞。山上密林中有他练功用的沙袋。

挖了几年防空洞之后父亲回到工厂,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丝织厂也红红火火。工人父亲加了工资,教师母亲也加了工资,两人渐渐有了一些积蓄。我九岁那年,我们一家搬出了外公家的老宅,在七号浦东造了二层楼的新房。第二年,父亲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方便自己从城里到乡下,从乡下到城里来来回回。

有了自行车的父亲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永久牌自行车的车架上都装着两大篮喂猪用的食堂的泔水。那篮子结实耐用,是他用废打包带编织的,是向当年的邻居阿根嫂学的编篮手艺。父亲学会编篮以后,有空就编些篮子。星期天带回来送给有需要的亲戚和邻居,父亲每趟回来有件事必须做,就是去江里挑满一缸水。他也帮阿根家挑,因为永根身体弱,永根嫂身体有残疾。说父亲挑水,不太确切,他不用扁担,是提水。虎背熊腰的父亲左右手各提一只五十斤左右的铁水桶,左右一百斤。清清早,他从三四里外的老坎磐头一脚不歇地提水回来,把有着淡淡甜味的江水倒进厨房的水缸。

若是夏天,父亲到老坎磐头提水,要先在三四百米宽的江里游一个来回,有时候游两个来回。然后像电影少林寺里的练功的和尚一样提水归来。赤着胸毛浓密的上身,臂上,胸前都是鼓鼓的肌肉。看他稳稳地提水回来,不曾溅出一星半点。两桶水倒下去,大水缸里多出了许多松针粗细的小鱼。

夏天,父亲带我和弟弟过渡去老坎磐头对面的江里摸鸡冠蚬。父亲也带我们在南塘下的土坎和沙墩上抓毛蜞,毛蜞太多,看见人就慌里慌张爬进一个洞里。一抓就是几十只。有一种红毛蜞比较稀有,别的毛蜞抓回去就用面粉拖了油炸,红毛蜞可做城里孩子的宠物,父亲会带到拱宸桥下的菜场去卖,一只可以卖五分钱,或许是五角。

至今记得有一次父亲带我去江里游泳的情景,在新建的友谊渡。大概潮水刚过不久,长满青草的近水码头淹没在齐腰深的水中,有浑浊的小浪一波波的上涌。父亲带我在浅水里嬉水。我就在父亲的身边练起狗刨式。突然,一条漆了黑色桐油的大木船突突突突地驶过渡口,一个白花花的大浪冷不防朝我打来,一个浪把我推送到了面向南塘的父亲的宽阔的肩膀上。

涌浪

一条运沙船驶过

很久很久以前的船渡

一个酸鼻子的浪,把一个轻飘飘的孩子

又一次,推回到磐石般的父亲

宽阔的肩膀上

健壮如牛的父亲死于癌。体格魁伟的父亲只活四十九岁。双手力提江水三四里的父亲永远年轻。父亲清早出门,还没有提水归来。

十一

老坎磐头江管所房子边老机埠的北侧还有一个机埠。两个机埠的抽水管相隔二三米。机埠下有深潭,在两个埠房间有十来级下坡的台阶,走下去就是停小渔船的地方。夏天的时候,有埠房挡住阳光,这一片小小的水面显得幽静,清凉。这也是比较理想的垂钓的位置。

为什么造两个机埠?我想最可能的原因是村里的一千多亩水稻田,在需要灌溉的时间需要二十四小时供水。可能需要两只水泵同时开动,或者一只是备用。

老坎磐头的机埠十次去或有一二次在打水。打水的是北侧机埠。废弃的老机埠的水池里堆满了空的老酒瓮。老酒瓮是在老坎磐头烧了好几年酒的烧酒师傅葛国能的。老坎磐头上很长时间堆着国能师傅用来烧酒的木柴。

机埠打水的时候,白花花的江水从大铁管口激动地喷涌而出,蓄水池中轰隆隆的珠玉四溅,人走近,一片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江水通过埋在池中的管道涌进磐头西侧的水渠,那水流无声,但流动中的水波像镜子一样映出水流的欢悦。

不打水的时候,我带女儿沿池边台阶下过浅浅的蓄水池。三米多深的四方形水池内壁上生满青苔。水池壁上立着咪咪小的毛蜞,不等手指靠近,就躲进青苔缝隙中,毫无踪影。

新机埠打水是供水给本地养鱼的鱼塘和虾塘,以及附近的蔬菜大棚,多余的水就注入需要定期换水的七号浦。曾有千亩良田的小叔房早已没有人种田了。谷雨节气,无人种谷,也就没有人肩着铁耙去田里放水,也就没有月光下那哼唱着田歌的渠水熟门熟路地找到那一片害了水的相思的正在扬花抽穗的水稻田。

家住小江村的我的朋友孔建华离开袁浦三十几年了,在北京安家落户的他是个严重的乡愁病人。他写的《袁浦书》记录了有万亩良田的儿时袁浦。水稻成熟时,香香的稻浪可以打到江对岸,打过青山,一直打到天边。他在文章里把家乡出没着青蛙、泥鳅、蜘蛛、螳螂、蚱蜢、菜花蛇等小动物的稻田写得美若童话,去年秋天,他让本地的同学帮他拍稻田里水稻的照片,可惜,稻田难觅。

曾经,机埠打上来的清清的水啊,翻卷着青春的浪花,迫不及待地奔入长满青草野花的土渠,每一滴水都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和哪一片田地那一棵稻子相会。

曾经,机埠是一首轰隆隆的诗。那粗大的锈迹斑斓的抽水管,探入永不枯竭的大江流的源泉。

十二

一幅画桃花的水彩画,曾经被我用作电脑的屏保:遥远的水边渡口,黑瓦白墙的两三间屋,后面是一片开满花的桃林,盛开的绵密的桃花如粉红色的云霞。“桃花流水老渡”,在我看来,当然最能代表明丽灵秀的江南春色。也最让我想起,童年时那一朵湿漉漉的、水灵灵的一朵小村庄。

写什么的时候,什么已经快要消失了,画什么的时候,什么已是梦一样虚幻的存在。当江南失去七魂六魂,山水虽然还在,已是一副空空的肉身。

我愿意相信,桃花是江南的魂,春天里,我愿意远离城中景区的千万树繁花,独自回小叔房去,到老坎渡去看两三树桃花。立在老坎渡的渔妇手种的桃树下,看一朵朵桃花在枝头对着妆台明镜梳妆,我愿意相信,老坎磐头抵御住了滔滔的物欲的洪流。我愿意相信,十个磐头可以遏阻粗鄙化的庸俗的浪潮。

母亲渐渐老了,每个月总要抽一两个星期日回去看看她。只要回小叔房,我就会到江边转转。记得大前年十一月,我去磐头下围塘看人种油菜,拿一个手机拍来拍去。一拍拍到磐头上的房子这边。有个农妇正在给几只肥胖的老鸡娘喂食,见我喜欢拍照,热情的农妇笑眯眯地对我说:“萌(明)年春啷头来看桃花,毛好看呔!那时我才知道,磐头西侧石滩上的那几棵光秃秃的树是桃树。后来我知道,这个农妇就住在这里,她是那抲鱼佬的女人。十几年前从附近村庄搬到磐头上住。捕鱼、种菜、养鸡,老坎磐头就是她的家。

第一次带女儿去,大约是前年三月,贴着鸭舍下去的坡道有点滑。桃树在低处,下坡时就可以看到:桃花还开的稀疏。初开的桃花,开得羞答答,开盛的桃花,一副俏春姑的迷人模样。从坡道高处看种在种在下面的两棵桃树,两棵开花的桃花像一扇半掩的春天木门,门外是醉熏熏的小渔船和一群麻鸭的歌声,而开得最美的那一朵,仿佛是谁插在门缝里的。看见粉嫩嫩的桃花,看见桃花树下的女儿踮起脚嗅闻一朵桃花,看见桃树门后的一江荡漾的春水,就看见旧时光中的江南。而一想起那幅“桃林远村”的水彩画,就觉得自己仿佛已立在那幅画中了。

年三月中某日,老坎磐头的围塘小路上,立着三个人影,一个是我,还有两个是著名学者傅国涌和他的夫人。那时候我们看罢围塘内的油菜,衣服上带着扑鼻的油菜花香。在回转路上,老傅指着磐头上桃花掩映的房子问我:这里是什么渡,我脱口而出:桃花渡。后来,在写作《乡村书》时,专门写了一篇桃花:……桃花俏在枝头/一朵,一朵,一朵/她们在伸懒腰/村庄才刚刚醒来……

盛开的桃花已随风而落,随江水东去,并没有人知道桃花的来处,也没有人记得老坎磐头的前世。

若把春江看作一支水袖,我希望水袖上有老坎渡绣的桃花,我也希望,你从甩出去的水袖上,看到江南那不老的青衣的模样。

十三

老坎磐头西面有二十余亩的围塘。这是袁家浦段仅剩的、具有历史感的一片宝地。因为前些年修新大塘的时候路基没有外移。且这片地紧贴着磐头,在磐头有力的保护之内,因此得以幸存。

这片围塘从前是老坎人的地,修了新大塘之后,这片面江的地归江管处管辖,但实际上还是老坎人约定俗成地在种。老坎人在贴着磐头的高地种菜,种果树,在地势稍低的地方种高粱、玉米、甘蔗,油菜。塘坎下最低洼的地方,野生野长一片茂密的芦苇。这是一片和芦苇地为邻的菜地。农民的地,归农民,芦苇的地,归芦苇。

青青的芦苇是春夏两季养眼的风景,白色的芦苇花是深秋天的风景。到冬天时,芦苇花纷纷凋零了,寒霜下的围塘却显得那么可亲、可爱。

每年的十一月份,就像对这片土地有过生死约定一样,那些爷爷辈奶奶辈的土生土长的农民,趁着好天,不约而同的下塘来翻掘田地,挖垄沟,拉直田埂。后来就把地整得横平竖直,把面上的土一丝不苟地碎成细细的土颗粒。

一垄垄平整好的田地散发着泥土的香味。一垄垄泛着油光的田地是一件震撼灵魂的艺术品,是农民对养命的田地最高的礼赞。

十一月份,有的早一个星期,有的晚一个星期,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农民都在田里。手脚快的已经在种油菜了,手脚慢的还在翻地。上午的太阳还是暖烘烘的,我走在围塘的地面上,走在刚从下层翻上来的,睡过了美美一觉苏醒了准备出力的泥块中间。

我看见一个穿迷彩上衣的老头穿着解放鞋,弯腰平整土地,他白色鬓发闪动着汗珠,他的嘴里燃着一支烧的很短的烟。我看见一个穿套鞋的敞胸露怀的男人在一块烂湿的地里翻地,他要把容易积水的田垄再抬高一些。田角边的高土墩上整齐地叠着他在劳动中脱下的一件外套,衣服口袋里传出响彻围塘的《天仙配》。好像有一个草台戏班子在空旷的围塘中演越剧。若风大些,也许能传出十里八里。蹲下身来我看见,一个母亲在磐头边的高地上挖油菜苗,年轻的儿子挑了一担油菜苗走上塘坎,一条狗摇头百尾跟在后面,他的戴鸭舌帽的父亲正在塘坎下那片曲线形的田垄上弯腰种油菜……

整片围塘那么轻松,又那么庄重,那么热闹,又那么安静,那么深沉、又那么温馨,在江塘外面,古老的磐头时刻围护着的这片祖先庇佑的土地上,人们在致敬大地。

刚种下的油菜是蔫蔫的,种好后浇了水,过两天就好了,就立起了身子。新种的油菜苗有泥土疼,泥土爱,越长越精神。越长越茁壮。隔十天半个月,农民就给长高一些的油菜上泥,走进田里细看,挖过田土的垄沟的侧面还留着新鲜的耙齿的痕迹。

下一次去看,油菜抽新叶了,油菜的茎长粗了。冷霜里,油菜的老叶冻成了紫色,但新叶是碧绿碧绿的。长高一点,扶一层泥,再长高一点,再扶一层泥。泥是温暖的棉袄,泥给出充沛的给养。

在深冬的油菜田里看到油菜茁壮的成长,就懂得了农民。农民是庄稼的父母。农民付出的是爱的劳作。知道凡事总要盼望,知道有辛勤的耕耘,收获总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下雪天去看雪压油菜,有些油菜躲猫猫没有躲好,露出绿色的红色的衣角。正月里去给油菜拜年。看见油菜在互相比劲,个子越窜越高,三月初,看到性急的油菜开花,而塘外的三两只渔船一天到晚在波浪里无聊的起伏。三月中,看到嗡嗡蜜蜂在浩瀚的花海里一歇不歇的采蜜,比农民双抢还要忙碌。差不多到四月中旬,还有零星的花开。每棵挺拔的油菜已结出青青的籽夹,下次去看到油菜由青转黄,下次去看到负重的油菜向前俯下了身腰。下次去看到农民弯腰俯身挥镰收割油菜。把割倒的油菜放成一堆一堆,最后,看到晒在磐头水泥路上的一片乌溜溜的油菜籽。看到了完整的油菜的一生和农人在土地上躬身劳作的一生。慢慢的,我走进了这片曾经背离的土地。

最难忘记三月初去油菜田。鞋子踏入雨后的垄沟,深一脚,浅一脚,双脚鞋底都粘了厚厚的泥。土地用黏人的泥土拉住我,挽留我,黏人的泥土,在生活于都市的鞋底上留下了重重的一吻。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春天,不要到油菜田里去抒情

春天,不要到油菜田里去抒情

不要在油菜前面加缀形容词

不要在油菜雅集的宴会上发酒疯

不要在油菜圈里晒颜值

春天,不要到油菜田里去抒情

不要在倒春寒里把寒冬歌颂

不要触碰蜜蜂和蝴蝶的自由

守护田园的白鹭,不可驱逐

不可遮挡油菜的阳光,不可制造黑幕

春天,不要去油菜田里抒情

不可不弯下腰去亲近泥土

不可不成为行走的油菜一株

被春光明媚的田野爱上的小鲜肉

他轻便的鞋底将一生载负

垄沟底的泥巴重重的,重重的一吻

十四

十月,江水浅了。老坎磐头东侧江面露出来大片金色的滩涂。一只白鹭远远临水而立,小小的身影似在凭吊镜子里流逝的时光。白色的小东西,仿佛身体内部有光,照得它羽毛鲜亮,也照亮了滩涂,江水,江岸,远处的南山以及进入被秋天的万物。

立在滩涂上的白鹭,独自伫立出神,远远望去,仿若一个哲人的背影。仿佛祂已伫立了一千年,纷繁的人间事从祂脚下如喧嚣的潮水过去,此时应有一声轻叹:逝者如斯夫。

立在滩涂上的白鹭,是一位永远不能抵达的宿命的诗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此刻他孤独地立在迂回的时光的水边,为伊消得人憔悴。

立在滩涂上的白鹭,是巡视这一方土地的神明。是民间故事中的龙太子,为报答渔民的救命之恩,每日赶着潮水的马车,把这一方和平美好的家园看护。

立在滩涂上的白鹭,是飞倦了的旧时光。深深恋着这一方土地的旧时光,飞遍物是人非的故乡的土地,没有其他的落脚之处。只有石哥哥磐头是故友,只有叹息的江水将它收留,只有潇潇的秋雨给她安慰。被人淡忘的旧时光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立在寂静的滩涂上的白鹭,一个立在动静和虚实之间的小白点,既清晰又朦胧。随时会飞走又如禅者心如如不动,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生灵,心胸向万物敞开。在澄明的秋天的清晨,作为自然的一分子,保持美的姿势干干净净地立在秋天的内部。

噗啦啦,秋天的早晨,老坎磐头东面的江滩上飞起一只白鹭。

十五

老坎磐头东面残剩的围塘部分在潮水的冲击下已经越来越小。如果老坎磐头是一只飞过江去的蝴蝶,东西围塘分别就是它的左右两翼。那现在东面翼已是残翼。隔一段时间去,原先在岸边的一棵手腕粗的银杏已经倒入江面。经不起潮水日日冲袭,即使抱紧塘坎的树根也无能为力,树的惊叫无人并听见。那些剩下的树,把根深深扎在这里,也将随这一片失陷的围塘而消失,此时此刻,他们就是被人放弃的孤立无援的绝地战士。

老坎磐头东面残塘一片东西走向的高墩上还有人种菜。地势较高的地方是一片狭长的高粱地。秋天的时候,从修的笔直的南塘上望下来,成熟的高粱上层红,下层绿,像搭在磐头脖子上的一条鲜亮的围巾。

高粱地东南面有座“小土山”,土山上有一间简陋的牛棚。牛棚东面有一片竹园和一片最大的菜地,牛棚南面生满杂树,牛棚西面有个养鸭的小池。那片地的主人是一对七十几岁的老夫妻。他们养了两三头牛,十几只鸭子,种了很大的一片菜园。五六年前,每到春天,我们全家人就到这里去挖马拉头和荠菜。顺便顺一点干牛粪做花肥。

五六年前的那些星期天,一辆蓝色小三轮车就停在土山对面的江塘路边,老夫妻俩在小土山上一个掘地,一个种菜。我每次去,总看见他们在地里忙碌的身影。前年我去的时候曾生机勃勃的土山已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临江的菜园荒了,我走到牛棚那里,牛棚空了,没有看家狗狗汪汪叫,牛棚边长了一畦肥肥的青菜,好像没有割过。另有五六只积满水的粪桶在菜地边面面相觑。

后来听我母亲说好像老夫妻家里出了一点状况。儿子因为赌博在外面欠了一屁股高利贷,老人为无结果的儿子把养老钱都赔出去了。“辛辛苦苦,老来吃苦”。还记得那一年秋天,我和老妈妈有过一次搭讪,在鸭池边,夫妻俩在坡上种菜,我说鸭子卖勿卖?那老妈妈直起腰来说:“勿卖苟,两只鸭还嫩歹!过年来买么也还嫩歹!”

鸭塘南面是一片旱芦苇地,芦苇地下面是一米多高的壁立的土崖,崖下就是江潮涨落的江滩。这里也是三十多年前捕鱼队拉纤网捕鱼的地方。我记得,有一次我去买鱼,但鱼还在围网中,我帮人家拉了一回网,结果人家送我两条鱼。

在残塘最东面的乱草丛中,我找到一个部分朽烂的枫杨树的树桩,树桩上生出白色的耳朵状的野生菌,一根上翘的树根刺入天空的虚无。这是我小时候种在南塘外子塘上的枫杨树中的一株。

十六

老坎磐头周围有很多野生植物:阿拉伯婆婆纳,大叶薄荷、水芹菜,马兰头、马齿苋、通泉草、车前草、野豌豆、附地菜、紫云英、蒲公英、刺儿菜、车前草、狗尾草、芦苇、毛茛、马唐、飞蓬、苦荬、红蓼、米荠、苍耳、地丁、蛇莓、莎草、繁缕、知风……

看到它们,就像遇到童年的友伴一样。就会记起一些童年往事。比如看到一株薄荷,就想起生产队时种在我家东面的几亩薄荷,想起黄昏在田间炼油时空气中那种浓郁的薄荷香。

比如看见酱黄色的苍耳,这些黏人的小东西使我想起读小学时在上学、放学路上和同学玩耍的情景。苍耳飞上头发,辫子,毛衣,裤子,旁听生苍耳牢牢缀在上课认真听讲的孩子的后背上。苍耳把我沉睡的记忆唤醒,我还想起另一些事情,比如攀摘外衣包得紧紧的淡黄色的棕树果。看到马齿苋我突然忆起夏日沙场上灼烫光脚的沙子。

这些植物时常让我讶异惊奇。因为它们的美和顽强,常看常新。还因为他们曾伴过你的童年。还因为他们守在一个老地方,守时守信。守着节气,守着花,果,种子,希望,童话。还因为他们内心单纯,知风知雨,知爱知恩。

这些野生植物是钱塘的土著,在先人的坟头上生活过,在消失的草舍瓦舍边生活过,在消失的池塘边生活过,在消失的田间地头生活过。现在纷纷把家搬到塘外,一家一家,操着泗乡的方言,又慢慢聚群成一个个小小的村落。在宁静的桃花源里,热热闹闹,郁郁葱葱的生活。没有割草机把他们通通割平,没有城市的园林工人把他们当杂草除掉。

这些卑微的植物,贴着地面生长,有的纤细,有的粗壮,有的匍匐,有的挺拔,有的柔弱,有的坚强。不同于长着两条腿的即使疲惫还要奔逐的人类,它们一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按着自己的天性无愁无恼的生长。该长叶长叶,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该枯萎枯萎。从来不想明天会怎样。

老坎磐头上曾发现“九重楼”,每一重楼四面的挑檐都是连缀紧密的花,一重一重,一直建到九重。九重楼,每一重都住着一个美丽的愿望。九重楼不是人建造的塔楼,不是那种望风景的和地标性的老建筑,只是一种药草,它为人所熟知的名字叫益母草。去年七月,本地一个诗人朋友去磐头玩的时候,在磐头路边看到。它是唯一的一株,一座不为人知的精美的九层的花塔。它是大自然营造的杰作。

老坎磐头有芙蓉花。就在磐头下的乱石丛中日日夜夜听涛。十一月的时候,它好像不知道冬天的来临,还在慢条斯理的结苞,还在霜天里开出粉红色的花。袁浦别的地方我没有见过它。但读《定乡小识》十一卷江浦路,摘录有诗人张葵的《袁浦渡舟次感怀》,起首就有“两岸芙蓉一叶舟,片帆高卷泊沙头”,可见百多年前,江堤芙蓉是钱塘沙上寻常的风光。一百多年以后,芙蓉夹岸开的风光早已不再,老坎磐头上的这一株芙蓉,或许就是仅存的遗迹。这一株芙蓉,它是陪伴老坎磐头经历百年沧桑的花,它更是老坎磐头开出的不惧风霜的一树心花。江自流去花自开,没有人体会旧时光里的石头刚硬又柔软的精魂。它的石头的风骨,它的花儿的风流。

老坎磐头还有一种稀来越稀有的植物——农民。还有一种常常忧愁的植物,那就是我。

.9.8于杭州

年3月1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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