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新势力一定会被看到

剧作家罗周

罗周,年出生于江西,一级编剧,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副院长,创作涉及多剧种,主要作品有:昆剧《春江花月夜》《梧桐雨》《顾炎武》《浮生六记》《当年梅郎》《世说新语》、京剧《孔母》《大舜》《蓄须记》、锡剧《一盅缘》、淮剧《李斯》、扬剧《衣冠风流》、越剧《丁香》、秦腔《望鲁台》、楚剧《万里茶道》、音乐剧《鉴真东渡》、话剧《真爱,就像幽灵》等。作品六获田汉戏剧奖剧本奖,二获曹禺戏剧文学奖。

江苏戏剧讲坛迎来开讲十周年,屈指一算,我就职于省剧目室也已12年了。

12年前我26岁,方自复旦博士毕业,因生性散漫,便只在网上应聘到一份漫画公司的差事,朝九晚五、上班下班,于理想前程,心头一片浑噩。某日接到作曲赵震方老师的电话——我是在之前淮剧《千古韩非》创作中认识他的——得知我现状后他很吃了一惊,问我是否愿来江苏从事专业编剧的工作。与家人通电话时,我将他的建议当作谈资说与母亲,比之我的漫不经心,她对此格外热切,非要我好好争取一次!愚钝如我,并没察觉命运之轮的转动,但我的好处是一贯听妈妈的话。那时高铁尚未开通,我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到南京面试,穿一件无袖、低领、胸前印着个大大的繁体之“奋”的休闲衫,说不出的怪异、廉价、山寨。

两个月后,我成为省剧目室的一员。

在落户南京之前,家里已帮我租了某房东套房里的一间栖身,租金大约每月五百。晚上8点左右,我第一次走入那间出租屋,全然呆住了。十平米左右的房里,只有一张破旧的单人床与一个小马扎,空调、电视、网线一概全无。房东说我可以与他们共用厕所与盥洗室,如果我有换洗衣服要晒,就必须穿过他们的主卧去阳台上晾。正在这时,上海的朋友帮我将行李托运到了南京,物流公司让下楼取件。当房间因为多了个庞大的蛇皮袋而越发逼仄时,我茫然地懊恼着。为什么我要离开熟稔了十年的上海来到这里?离开学校附近合租房里二十五平米的主卧?离开那个独立卫生间与独立的阳台?离开五千的月薪,而在这里,我的工资是每月一千八百元。但没时间一直懊恼,因我签约的一部小说已临近交稿期限,必须每天赶写近一万字才能如期完成。我坐在小马扎上,把手提放在床上,将身躯弯成一张弓,一面噼里啪啦打字一面想,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得去买张电脑桌。

将电脑桌搬回房间已是第二天中午,随后我去吃了来南京的第一顿饭:街边摊的一盒扬州炒饭。不愿回去房里,我蹲在路旁狼吞虎咽,眼泪滚滚而下,都被自己吃掉了。接着一路小跑,坐定桌前打字。那天我写了八千多字,写的是:“在和平的城市里这个男子寻常而安静,像某种收敛羽翼的飞禽……一旦硝烟起、刀兵见、风云滚动,便是飞禽展翅凌空之时。请您飞翔吧。凌越于一切污秽与阴谋之上,以三分天下第一上将的身份,创造奇迹。”——何其幸运,受困于斗室之时,还有这么个恢弘的世界供我逃入。

得知我处境后,母亲第一时间赶来了,隔天父亲也来了。他们为我另租了一处两居室,安顿好日常生活后才回转江西家里。工资卡上,每月除去必要的房租水电交通网费外,只剩六百块。我习惯上午不吃,中午有单位供应的盒饭,晚上、每天晚上,都是从超市买来的三块多一包的青菜猪肉水饺,我总将它煮得成稀烂的、皮肉分离的一锅,一面看江苏卫视方方老师的节目,一面津津有味大快朵颐。

罗周创作的锡剧《一盅缘》

说了这许多与戏剧讲坛不相干的事,倒不为忆苦思甜。我想:你永难预知命运将以怎样的方式予你馈赠、予你期许,你原以为眼泪滴入沙漠悄无声息,直到很多年后,掉头望去,清晰看到生命河流的轨迹、看到那些转折与弯道,才明白,泪落之处,灌溉的是颗种子。

接下来的,并不是个“发愤图强”的故事。这般困窘,当时的我却懵懵懂懂甚至甘之如饴。除了完成单位工作,我偶然会接到一些小戏小品或串联词的创作任务,此外便是随兴地写些无盈利的网络小说,沉浮在别处——那一两千年之前,直到妈妈对我忍无可忍。

“要么你回南昌工作吧?”

“要么你去考公务员吧?”

“你打算就这样混下去吗?”

若能就这么快快乐乐地混一辈子岂不是好?拗不过母亲的敦促,我终于写了一部话剧参赛。那是第八届江苏省戏剧文学奖,那部作品是《春秋烈》,它的另一个名字是《二胥记》。8年后,石小梅老师在紫金大戏院演出了由它最后一场改编的昆曲折子戏《哭秦》。

那年,省戏文奖一等奖空缺,《春秋烈》获得唯一的二等奖,对我而言则是“完成”或曰“应付”了妈妈的要求,可以再心安理得、散散漫漫快活几个月了!

当然,点评会上评委们对《春秋烈》的意见,也影响了我。我喜欢那些喜欢《春秋烈》的人们,不是感激他们对某部作品的支持、更与评奖无关,而是:大概是写多了小说的缘故,作品便是我本身,从16岁出版第一部小说开始,我便以文字来寻觅芸芸众生里的同道与伙伴;如今之戏剧也一样,我将自己奉呈在受众面前,藉此结识喜欢或不喜欢我的人。

感谢在青葱岁月予我温暖之人,也打心眼里感谢不那么接受《春秋烈》之人,正是这些意见与疑惑:“罗周的文字是否太西化?她是否只能写莎士比亚式的话剧?她能用古典的语言来处理古典故事吗……”致使妈妈问我准备写点什么参与第九届省戏文奖时,我回答:“那就写个最东方最古典最戏曲的给大家看看。”

出租屋没有空调,写作使我清凉;手提电脑动辄死机,写作使我宁静;妈妈叮嘱我吃早饭于是我整年的早餐都是一块八的小面包,写作使我富足。写作时适逢南京举办昆剧节,妈妈正好来小住,我们每晚都去看戏。前三天的剧目,她都平淡看过,到第四天,看着看着,她忽然转过脸来,轻声说:“咦!这个作者写得很好啊!你能写得这样好么?”我说:“啊,这是《紫钗记》,汤显祖写的。”

我一口气写了小半个月,仿佛江流小有回旋,却无停滞,写到“全剧终”时,长舒一口气,怅然若失。这便是我的《春江花月夜》,至于它被搬上舞台,已是五年后的事。那时我已评上一级编剧,已有数十部作品上演,可作为我代表作的锡剧《一盅缘》、扬剧《衣冠风流》均已面世。真好,那时我已不需要《春江》的演出为我“做什么”,这部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作品,在我的世界里,奇迹般地晶莹透亮、无欲无求。

罗周创作的昆剧《春江花月夜》

再后来,年1月1日,经修改再创的《春江花月夜》最后一折《乘月》,由石小梅老师首演于江南剧院——在她的举手投足、眸光澄澈之间,我不但与张若虚重逢,亦与十年前的自己重逢了。我们一起,望向更年轻时的我,亦望向与我一样的年轻人,想说点什么呢。别担心不被看见。不要因为怕被这喧嚣的人间湮没,而放弃了你的才华、心意、坚持、真诚……再微小的光,都不但一定会被看到,也一定会被善待。我们接受过的巨大的善意,也将从我们手中被满怀感激地播散。

十周岁快乐!省戏剧讲坛。

(刊载于年《影剧月报》增刊)

长按


转载请注明:http://www.clxiaolongnv.com/ffwkb/5493.html


当前时间: